公交车
七月的夏天，蝉鸣得厉害。
公交车还是那一趟，司机还是那一个有些花白发丝的大叔，座位还是最后一排最右边的位置，耳机里还是播放着节奏分明的黑泡音乐。
公交上的空调不凉，闷热的空气从车窗缝溜进车中，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得皮肤也在发烫，路边的树木封满尘埃的叶子也在阳光下变得绿了起来。
权志龙坐在往常的位置上，随着汽车的颠簸摇晃着脑袋。
这趟公交总是很少人乘坐，只有一两个上完音乐课背着吉他的少年，偶尔还会有一个从图书馆出来的扎着马尾辫的女生。
耳机在左耳中灌着音乐，权志龙觉得有些热了，整洁干净的校服下的皮肤也变得黏腻起来。
[喂，觉得热吗？]他问坐在旁边的人。
哦，那是隔壁班的崔胜贤。
看着他抿着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音乐，权志龙一直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悻悻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街道。
和崔胜贤认识是那一次篮球比赛，权志龙抢到了球绕过了一个个身形高大的对手，来到了篮下准备灌篮，却被人一个盖帽狠狠地撞在了地上，头磕在水泥地上。
那一瞬间世界都变得天旋地转了，权志龙只记得刺眼的日光，嘈杂的声响，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温热的手掌。
那是崔胜贤，伤他的混蛋就是崔胜贤。
头上缝了几针，轻微脑震荡，不碍事。
权志龙扬起那一纸诊察结果，心里面吐槽着撞次地板就批脑震荡的医生真是庸医，嘴上跟崔胜贤说着不用担心，没什么大碍不用你负责，我这人很大度的。
唯独崔胜贤固执地要照顾权志龙，直到他头上的伤好了为止。
权志龙以为那只是他随口说说罢了，谁知道崔胜贤真的每天都为他买好早餐午饭，每次他上体育课之前都嘱咐他要小心身体，每天放学都在他的班级门口等他一起搭公交回家。
喂，权志龙，那个崔胜贤是你男朋友吗。
弄得他的朋友都在笑话他像崔胜贤的女朋友。
权志龙气崔胜贤，气他对自己的过度关心，直到那一次。
[喂，你是在终点站附近住吗？]权志龙问崔胜贤。权志龙的家就在终点站，崔胜贤每一次都是陪着权志龙下车，看着权志龙在十字路口消失的。权志龙却连崔胜贤的家在十字路口的哪一个方向都不知道。
权志龙望了崔胜贤好久，耳机线在两人之间缠绕得乱乱的，右耳耳机在权志龙那里，左耳耳机在崔胜贤那里。
崔胜贤转过头来，眼眸里亮晶晶的。权志龙每次很认真地看崔胜贤的眼睛时，都有种看到了满天星辰的错觉。
[啊，不是啊。]崔胜贤笑了笑，脸颊微微凹了下去，每一次他笑的时候权志龙都会笑他像个大叔一样，但是权志龙每次都没有跟他说，其实他是笑得很好看。
[我家在第二站呢。]
权志龙飞快地拔掉了他那边的耳机冲他大喊。
[那你傻啊干嘛要坐到终点站啊！]
声音之大让为数不多的乘客都转过头来看着两个少年，然后奇怪地把头转回去。
[那样你就不用自己坐到终点站了啊。]
权志龙失语了，默默地把耳机塞回崔胜贤的右耳，把头转向车窗撑着腮帮子，窗外的店铺飞快地闪过，花花绿绿的门面眼花缭乱。
[傻瓜。]
那么小的声音，像蚊子一样。
头上伤口快要结疤的时候，痒痒的，这种感觉能让权志龙感受到那里正在有新的肉要长出来。就像什么东西要从心脏里面钻出来，从喉咙里面跑出来一样。
那时候临近期末考了，可能是忙着准备考试吧，权志龙感觉崔胜贤来找自己的次数少了好多。
七月仲夏，雨下的多了，空气也湿漉漉的。第一次，放学的时候没有在班门口看见背着艳蓝色背包，剪着细碎黑发的崔胜贤。
权志龙在校门口无聊地踢着地上的小碎石，绿色的公交站牌被雨水洗刷得锃亮，公交车过去了一趟又一趟，身边嬉闹谈笑的学生离开了一个又一个。
他的公交车还没来。他的崔胜贤还没来。
权志龙蹲在地上，六点钟了，公交迟到了。
你个该死的崔胜贤，怎么还没来。
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上面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信息，权志龙翻了翻通讯记录，才发现很没出息的，最近通话的都是“崔胜贤”居多。
不知不觉地，就这么重要了么。
第一次觉得通话时等别人按下接听键的过程是那么的令人抓狂。温柔的女声说着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权志龙愤愤地想着等一下见到崔胜贤一定要扯过他的领子骂他，好小子让大爷等这么久。
路面上扬起灰尘，他的那趟公交来了。
崔胜贤没来。
车门打开了，司机亲切地喊。小伙子，要上车吗？
权志龙站起来，蹲了太久腿都麻了，脑袋也混混沌沌的。
左脚踏上了公交，他迟疑了一下有退了出来，向司机笑了笑。
[我还是再等下一趟吧。]
司机说下一趟就要再等一小时了哦。权志龙点了点头微微鞠了个躬，走到站牌旁边又蹲下，目送着公交车离开。
该死的崔胜贤，小爷再等你一个小时。
不知道过了多久，权志龙换了无数个站姿和蹲姿。兜里的电话震动了起来，权志龙二话不说掏出来按下通话键一顿大骂。
[混蛋你在哪里！知道小爷我等你都等麻痹了么！]
电话对面的人也许没有想到权志龙会用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沉默了好久。
[志龙你还在学校？]
[不在学校是在你家吗!]
权志龙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你没有搭公交走吗，都这个时间点，之前应该有公交啊。]
权志龙听了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趟公交我打篮球忘时间了错过了。]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久，权志龙听到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他是在街上吗？
[你等我。]
然后权志龙听到了挂电话之后的忙音。
街灯老早就亮起了，几点雨滴打在权志龙的颈上。权志龙看了看手机屏幕闪烁的数字，叹了口气。又淋雨又腿麻，权志龙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崔胜贤，你再不来我就又要错过第二趟车了。]
幸好，权志龙在公交车来的两分钟前看见崔胜贤气喘吁吁地向自己跑了过来，穿着白色卫衣的他连喘息也仿佛染上了阳光的味道，那么的好看。
[我搭公交过来的，还是跑过来的呢。]
崔胜贤是在邀功吗。权志龙真想踹他两脚。
[我以为你会自己走呢，今天我没有回学校。]
权志龙握着手机的手放松了一些。是啊，今天貌似一天都没有见过崔胜贤。
大·白·痴。
上公交的时候司机带着弯弯的笑颜，皱纹在眼角延伸到太阳穴充满着慈祥。
[小伙子你刚才不上车是等你朋友啊。]车门缓缓地关上。
崔胜贤一直到坐到座位后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权志龙。权志龙感觉自己蠢毙了，脸烫得都可以煮开水了。
[你说谎了，志龙。]崔胜贤又用那种住着星星般的眼神看权志龙，偶尔晃进车里的路灯灯光让他的双眸在黑暗里面变得更亮了。
权志龙翻着书包找出耳机，装作平常地把一边耳机递给崔胜贤。
[我可不是在等你。]
真娘们。权志龙暗骂着此时此刻的自己真像班上面那些小女生。
他和崔胜贤在公交车上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崔胜贤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权志龙看着都觉得着急。
但是他没有问崔胜贤发生了什么，这大概是后来最让权志龙后悔的一件事。
[终点站了哦。]司机从倒后镜中看着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乘客。
权志龙睁开闭着的眼睛，把朝向窗户的头转到前方。
[好的，马上下车。]
呀，崔胜贤，怎么都不叫我下车啊，你看，害得我们两个都坐到终点站了。
这个司机要下班了，我们要等下一趟车回去了。
崔胜贤，都怪你。
权志龙背上了书包，快步走下车，看着公交车开走。
手伸进口袋里捏紧了那张纸条。
权志龙把衣服浸到水里后，才记起了要掏掏一兜里面有没有钥匙硬币之类的小玩意，结果却掏出了张湿漉漉的纸条。
纸条大概是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崔胜贤偷偷塞给自己的吧，趁着自己看着风景打瞌睡的时候。
纸条用吹风机烘干之后变得皱皱的，蓝色的笔迹被水化开了有点模糊。蓝色的一片，浅浅地化开，在纸上划出蓝色的涟漪。
好了，崔胜贤，我们要等车了。这一个小时，我们要干些什么呢。
右耳耳机塞在权志龙的左耳，长长的白色耳机线在身侧垂下，左耳耳机孤独地奏响着没有听众的乐曲。
这个七月并没有很多的雨水，绿色站牌上面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权志龙站在站牌旁边，看着黄昏后的天空。
不是说好了不会让我自己坐到终点站的吗。
现在你在哪里呢？
[志龙啊，很抱歉我要转学了，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了。真的很对不起不能一直照顾你到你的疤也好的那一天，希望，能够再见面。]
就留下了这几行字就走了，太不够义气了吧。
我的伤口还没好呢，我现在还是会觉得头晕呢，我现在还是会偶尔吃不下饭呢。
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崔胜贤，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权志龙想提起崔胜贤的领子揍他一顿，转向左边的时候却突然记起了，他已经不在自己的左边了。
崔胜贤，我真的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权志龙抹了抹眼睛。有水。
又下雨了。
崔胜贤，我在等你呢。你会像以前一样跑过来找我吗。我们一起搭公交车回家吧。
好不好？
纸条的角落，有一滩蓝色的墨迹。
权志龙并没有深究过那是什么。
也许是落款时间，也许是请保重，也许是崔胜贤三个字。
权志龙从来没有奢望过，也没有想到过，那三个字可能是，
我爱你。
